幫一位做設計的朋友訂了瑞典鍋,遲遲沒空拿,每次想說趁出門順路給她送去,老是碰到她要出遠門關照她的設計案。望著那只孤伶伶的鑄鐵鍋,還是想說拿給她吧,她的答覆竟然是:「人生有很多事情比鍋子重要。」我回她:「對做鍋子的人來說,鍋子就是最重要的事。」
這件小事讓我想起「花」,太多人的生活裡連想都沒想到花,更何況插花?「植物」根本非生活必需品,自己曾跟待過法國多年老友去過南法,我們聊起:「土魯斯的花店竟然看到黑繡球花!他們的花店真不少。」她說:「花,可是老法的生活必需品喔。」
一轉念,讓自己在夜半已沒力工作時,重新看起山田洋次導的《東京小屋的回憶》,導演功力無庸置疑,再複習的理由只是想觀察其中細節──小屋內玄關的瓶花。
電影敘述戰前情節時,鏡頭掃到的花器與植物朝朝有別;日本偷襲珍珠港陷入太平洋戰爭後,只餘空瓶器,偶爾瓶中有花可能是這戶主人──平井家的庭園花妍綻放,家裡女傭多喜巧手剪下來插的,為物資匱乏僅靠配給的戰時生活增添一絲顏色。電影裡從年邁的多喜視角回憶起這幢紅瓦小屋的故事──靚容的女主人飛蛾撲火的婚外戀;即使多喜晚年孤身一人居住在山形鄉間,窳陋住宅裡的矮几上仍有一瓶花。這部電影精心經營每個細節,服裝景緻器物乃至於瓶花的考究,一瓶花的有無即敘說了時局變化。
也許,人生有很多事比花重要,三一一震災後的福島花農,開始種植洋桔梗卻是全部的希望所託。東奧的勝利之花其中春辰色帶褶的洋桔梗即產於福島。歷經上千人喪命的海嘯之後,核災籠罩的整個福島,多數居民被迫撤離,在這樣的地區著手種花,委實不可思議。
Flower Town, Namie
桔梗花或盈或涸,或盛或凋,都與當地人命運共同體。
福島洋桔梗,係由一個非營利組織Jin 開始在當地試著推廣培育,藉此希望能重啟當地經濟,振興地方復甦。
轉種花卉的理由,對福島從事農業生產人員而言,可說是一個實際的選擇。根據 《共同通訊社》報導,核災後,當地所產的蔬菜一經檢驗,輻射含量過高,不宜食用。相對地,花卉的標準要求則不同,「我希望有機會能藉由花卉,向世界展現福島己經重建復甦了。」於核災解封後的禁區種植花卉的川村博向共同通訊社記者透露。
四周被海洋、山川、森林、溪流環繞的浪江町,坐擁豐饒自然資源,位於福島縣濱通市北部,也是東日本大地震和東京電力福島第一核電站,當疏散令一頒布,全鎮零居民持續長達六年。
2017年3月,部分地區解除疏散令,居民返鄉重拾往昔生活步調。特別是浪江町,在農業從業人員的努力下,洋桔梗品質甚獲佳評,吸引了全日本各地關注。
「Flower Town, Namie」成就了當地花農與農產行銷人員的洋桔梗品牌願景,年出貨量高達一億日圓。不僅種花,當地農企經營者,加上當地婦女齊手醃漬蘿蔔,同時也提供長者的日間照顧服務,地方政府還假川村農場附近一座校舍重新開設一所幼兒園、一所小學和一所初中。
311震災前,浪江町靠種植蔬菜、養雞、養羊、養兔等一級農業,奉養老人和身障人士。2013年4月,地震發生兩年後,當地人再次意識到,「讓浪江町保持美麗景觀的是農業。」從農業振興小鎮,青壯年開始在停水停電的浪江町挖井,於南相馬市開設農場,照常兼任老人日照中心的角色,並為身障人士提供工作機會;從未有過花卉種植經驗的城鎮居民,則自2015年起,赤手空拳從零開始向福島縣農業研究中心和雙葉農業推廣中心學習花卉栽培,也透由拜訪長野縣的花農們學習洋桔梗植栽技術。
花愈大朵愈華麗,愈能投人們所好,市場價格水漲船高。一般大花品種的洋桔梗花植徑約八公分,浪江町要求鮮花的大小規格有所突破,當地已種出創紀錄的十六公分,大幅提升當地洋桔梗的附加價值。
值得一書的是,這份栽培洋桔梗的工作不需要體力活,即使是老人家也能兼作副業;當地人甚至冀盼能夠成為「養育下一代和扶持單親家庭的職業選擇之一」。儘管受到極端天氣的影響,產量不穩,但從業人員仍能在整理運送花束的同時,按照自己的工作節奏聆賞音樂,想來也是覺得桔梗花也喜歡音樂,或盈或涸,或盛或凋,都與當地人命運共同體。
大自然的復甦力量仍是充滿盼望和燦麗的,
世間憂喜歸人類,花草依舊枝葉繁茂地迎風搖擺。
日本跟台灣的洋桔梗生產時間恰好彼此互補。日本產期主要在五到十一月,台灣則是終年可收成,從十一月到隔年三月正好可補日本的產量空窗期,台灣的洋桔梗已經是繼蝴蝶蘭、多花菊之後,外銷第三名的花卉。
洋桔梗並非桔梗科植物,屬於龍膽科洋桔梗屬,也叫土耳其桔梗、德州藍鈴花等,原產地並非土耳其,台灣的洋桔梗大多引種自日本,還有個台味十足的俗名,叫「媽祖花」,來由是每年三月嘉義新港媽祖誕辰時,正值洋桔梗開得花浪一波波,盛迎各地進香客,既是當地特色更替農民年年賺了盆滿缽滿的外匯,曾拍過新港溫室洋桔梗的我家室友,說起此花猶記得形色紛繁幻變。
插花經年,以往台灣最常見的為單瓣紫色洋桔梗,育種高手從單瓣著手嫁接、盆植,品種數多到嘆為觀止,所命的品名之巧妙讓人眼花繚亂。洋桔梗重瓣花姿直追玫瑰,色彩尤其變化多端,洋紅、粉紅、深紫、薰衣草紫、白、鵝黃、蔥綠、馬卡龍以及雙色,甚至近乎黑色的夏朵內紅,枝枒挺拔,皺褶的花瓣薄若蟬翼,只要勤於換水,切花可撐好幾天,唯得遠離會分泌乙烯的水果,如蘋果、香蕉、奇異果、木瓜、酪梨、釋迦、芒果等,以免提早垂頭喪氣。
在地震發生時,福島浪江町的耕地面積約為三千一百公頃;整個城鎮居民疏散後,耕地面積曾一度掛零,二〇二一年已恢復耕作一百三十四公頃。災前的當地人口為兩萬一千五百人,儘管避難令已於二〇一七年春季解除,仍有許多人不願返鄉面對傷痛。但大自然的復甦力量仍是充滿盼望和燦麗的,世間憂喜歸人類,花草依舊枝葉繁茂地迎風搖擺。
當東京奧運會選定以日本大地震受災地區生產的鮮花綁成一束束「勝利之花」,震後藉種植花卉重振的浪江町農夫摩拳擦掌期盼運動員們捧著自己種的鮮花,昭告世人他們已再造破碎的家園。也許切花和園藝的花卉都不可避免留著人類斧鑿的痕跡,但災後劫餘的倖存者仍得懷抱希望存活於天地間,而洋桔梗的花語之一正是「希望」。
對當地居民來說,還有什麼事比花更重要?
【書籍資料】
《不知道的都叫樹》